淺談保守主義(三之三)-廣義保守主義


(圖) 人類文明到最高境界,往往在巔峰相遇,登臨絕頂,發覺「巴別塔」頹然坍塌,語言再無隔閡。

 

在鼓吹急變、劇變的洪流前面,「保守主義者」還公開呼籲懸崖勒馬、潑冷水,這種專門掃興的論調自然難以討好,反觀對家以「進步」(progressive)掛帥、懂得打扮,主張很容易得到青睞,一旦當革命浪潮捲起,入世未深的熱血青年往往首先被慷慨激昂的「革命派」弄得熱血沸騰,甘作「革命馬前卒」;隨著形勢發展,一般群眾也很快亢奮起來,不經深思熟慮就直覺地認為向前走總比原地踏步好,改變總是勝過墨守成規,革命變成不證自明的真理,「保守主義」也淪為落伍、守舊的代名詞。

但若想深一層,是否新的就一定比舊的好,在任何時空或處境之下社會萬物都要「向前進」呢?大家有沒有看清楚「前方」是什麼東西呢?正如余英時先生在《陳寅恪晚年心境新證》中談到中共的「大躍進」,就講得很好:「躍進甚麼地方呢?躍進火坑、躍進地獄、還是躍進深淵?」 

而且正如前文所言,保守主義有特定的「參考點」,伯克面向的是英國,要捍衛的是當時(十八世紀末)英國本土的傳統價值,充其量在文化與信仰層面推而廣之,包括剛剛獨立建國的北美十三州,即基本上整個英語文化體系而已。伯克在《反思》書中雖然對革命的禍患提出了警告,但也明言英法兩國雖然一衣帶水,只隔了一道英倫海峽,文化始終存在差異,法蘭西必須選擇適合自己的道路。可惜伯克的保守努力最後只保守了英語世界,雖然《反思》的法譯本還賣得不錯,法國、以至整個歐洲大陸,革命烈焰隨後的百多年一直燒個不停,吞噬了無數的生命、毀滅多少人間美善,最後催生了列寧斯大林的紅色帝國,還把「革命幽靈」(馬克思《共產黨宣言》裏面的spectre,作者識。)輸出到全世界,帶來更大的破壞。

因為不同國族、文化,各有不同歷史背景與根源,雖然就對抗激進主義的全球侵略而言,保守主義是最「王道」的良方,各地的傳統始終有其不同,就好像愛因斯坦的相對論,分「狹義」(special theory)與 「廣義」(general theory)兩支;伯克建立的理論體系,發孕於英倫,可以帶領英美文化復興,使她們重新偉大,卻不能生搬硬套,原封不動移植於別的土壤,只能稱為「狹義保守主義」。這裏必須帶出一個「廣義保守主義」的概念,才能實現當年「橫渠先生」張載(1020-1077)的夢想,「為萬世開太平」。

相對於建立於基督新教精神與英國自大憲章以來的權力制衡的英美「狹義保守主義」,無論印度文明或中華文化,自有其各自傳統價值的不同立足點;像某些現代學者,例如劉軍寧教授等主張,硬把基督信仰植入東方,那就不能叫保守主義,只是「全盤西化」之類,一些不可能達成的任務。所以廣義而言,各種文化因地制宜,對其本土傳統去蕪存菁,也可以稱為「廣義保守主義」,反而是切實可行的唯一途徑。

其實人類文明與智慧,若發展到最高境界,往往會在巔峰相遇,登臨絕頂,會發覺「巴別塔」(Tower of Babel ,希伯來語 מִגְדַּל בָּבֶל    )頹然坍塌,語言再無隔閡。以下試舉一例:像古往今來很多哲人智者皓首窮經都無法參透的知識與道德的關係,其實分別在中國、印度與英語文化體系之中,早已有的先賢成功解決了。上述張載就認為,知識可分為「見聞之知」與「德性之知」兩種,這與十八世紀蘇格蘭思想家休謨(David Hume,1711-1776)提出的「實然與應然問題」(英語:Is–ought problem),及上世紀曾任印度總統的哲學家拉達克里希南(Dr Sarvepalli Radhakrishnan,1888-1975)強調傳授知識分Knowledge of facts 與Knowledge of value 而兩者必須兼顧,三者可謂殊途同歸,異曲同工。

就以當代著名保守主義理論家克里斯托爾(Irving Kristol,1920-2009)的說法為例,克氏認為現代保守主義的三大支柱就是「宗教、民族主義與經濟增長」(religion, nationalism and economic growth),但這是英美文化的「狹義保守主義」,放在東方不同的傳統社會就必須作相關修正。中國幾千年來,並沒有有組織的嚴格意義的宗教,但絕對不是西方自「啟蒙運動」以還那種否定信仰的「無神主義」(atheism),《莊子·齊物論》說「六合之外,聖人存而不論。」但華人傳統自有其「慎終追遠」,祭祀祖先的崇拜與虔敬(piety),這與伯克在《反思》中所說的「社會契約」不能等同營商貿易,而是今世的人對已逝祖先的傳承及子孫後代的責任,還是一樣的道理。另外上述張載的「德性之知」,「不萌於見聞」(《正蒙·大心》),而是「窮神知化,與天為一······乃德盛而自致爾。」(《神化》)或王陽明所云「心即理」,其實跟《新約聖經·以弗所書》三章第十七節「使基督因你們的信,住在你們心裏,叫你們的愛心,有根有基。」也是如出一轍,這才是真正的「不證自明」(self-evident),故此中華文化也是信仰的文化。

至於民族主義,可以參考公元1367年宋濂《奉天討蒙元北伐檄文》「蒙古、色目,雖非華夏族類,然同生天地之間,有能知禮義,願為臣民者,與中夏之人撫養無異。」這可以說是人類社會最早的建立於價值而不是膚色族裔的「公民民族主義」(civic nationalism),比歐洲早了四百年。

最後說一下「經濟增長」。相對於鼓吹西化者一味強調「富強」,錢穆先生有深刻體會,指出真正的價值是「足與安」,與其追求無休止的財富,倒不如著眼於「足」,像《莊子》說「偃鼠飲河,不過满腹。」套用現代經濟學的「邊際效用遞減法則」(law of diminishing marginal returns),每個個體都各自有其理想值,過了則「富」反為害也。若說「強」,所有人都狂妄地角逐爭霸欺凌弱小,世界反而永無寧日,上世紀三、四十年代納粹德國如日中天之際,強可謂強之極矣,卻是日耳曼民族最不安之時,這也是顯淺道理而已。

「狹義與廣義」的「保守主義」猶如人之兩臂,交替使用,不可偏廢。

(全文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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